美国的“革命”与“反革命”|独思录 x 郑永年


Facts | Insight | Impact

 

独思录 

Thinking

Alone

 

Prof. Zheng Yongnian

郑永年

08.16. 2024

 

第25录 编者按

 

美国两党之争局势升温。

 

在宾夕法尼亚州竞选集会上躲过暗杀短短五天后,特朗普登上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的舞台上,正式接受提名并发表演说。特朗普抨击现届政府使美国衰落,面对通货膨胀危机、移民危机和国际安全危机,他承诺将在上任后解决这些问题,扬言要“使美国再次伟大”。与此同时,在民主党方面,7月21日拜登宣布退出竞选并支持现任副总统哈里斯参选总统,这一决定改变了竞选的政策动向。8月6日,哈里斯选定明尼苏达州州长蒂姆·沃尔兹(Tim Walz)为其竞选搭档。

 

郑永年教授指出,美国大选中两党之争并非一场简单的权力争夺战,而是一场更为深刻和深远的“革命”与“反革命”之间的政治战争。二战后,民主党和共和党在经济、价值取向方面出现分裂:民主党向资本利益倾斜,提倡所谓更为“进步”的价值观,包括经济自由、族群、多元性别等;而特朗普版本的共和党把民主党视为是美国积弱的根源,需要通过激进的“重塑”在各个领域进行变革。郑永年教授强调,美国无论共和党还是民主党,都在试图通过外部推卸责任而不是内部革命解决问题,但这并不能真正减轻美国国内的压力,面临严峻挑战,尽管两党候选人会不时地诉诸于“革命”,真正的革命依然可能是“不可能的使命”。

 

在国际政治层面,尽管国际冲突不断,但各国最为关切的无疑是美国大选。美国仍旧是当今世界的头号大国,内部的政治变局不仅会影响美国本身的发展,更具有巨大的外部性。如果人们对今天美国内部政治所经历的巨大变化的本质没有足够清晰的认识,那么大概率会犯外交层面的大错误,而对于被美国或者美国的盟友视为“敌人”的国家来说,更可能犯内政层面的颠覆性错误。

 

 01   美国总统大选局势

依然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

 

7月15日,在特朗普正式获得共和党提名时,特朗普也宣布由俄亥俄州参议员万斯(J·D·Vance)担任其竞选副手。7月18日,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落幕,特朗普领的“MAGA”派(Make American Great Again,“让美国再次伟大”)在共和党内部的势力迅速巩固。在民主党方面,7月21日拜登宣布退出竞选并支持现任副总统哈里斯(Kamala Harris)参选总统,这一决定改变了竞选的政策动向。8月6日,哈里斯选定明尼苏达州州长蒂姆·沃尔兹(Tim Walz)为其竞选搭档。随着双方阵营正副总统候选人的确定,美国总统大选局势迅速升温。尽管谁输谁赢依然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但这注定又是一次非一般的异常惨烈的选举。

 

对这场选举的不确定性,美国的政治人物是最直接的感觉者。前国会众议院议长佩洛西(Nancy Pelosi)8月7日在接受美国MSNBC采访时说:“共和党已经被劫持了,它现在是一个邪教,他们(共和党人)应该把它夺回来,因为(美国)这个共和国需要一个强大的共和党”。实际上,这也是佩洛西迫使拜登退选的主要原因,因为在她看来这场选举已经关乎到美国民主的存亡问题。而现任总统拜登更为悲观。他在8月7日表示,如果哈里斯胜选,特朗普败选,那么他“不太有信心到时能和平移交权力(给哈里斯)”。特朗普至今坚持2020年败选是因为民主党窃取了他的胜利,拜登警示这次的结果可能也相同,因为“(对川普来说)他唯一会输的可能,就是胜选结果被偷走”。拜登的这种担忧并非毫无道理。特朗普在今年稍早就警告,如果他输掉2024年的总统大选,对美国汽车产业和全国都将是一场大屠杀。当时拜登与他的竞选团队很快就作出回应,称特朗普就是在扇动政治暴力。

 

当然,这是民主党政治人物对共和党的看法。在另一端,已经特朗普化的共和党对民主党的看法甚至更为恶劣。在特朗普的共和党那里,人们普遍的认知是,民主党已经是美国“积弱”的主要根源,因此,无论如何必须从民主党手中夺回政权,“让美国再次伟大!”

2024年5月6日,前国会众议院议长佩洛西在采访中猛烈抨击了前总统特朗普,称他为“暴徒”,并指责他将共和党变成了“邪教”(图源:Getty Image)

 

 02   民主、共和两党之争

——“革命”与“反革命”之争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次总统选举并非一场简单的权力争夺战。这是一场更为深刻和深远的“革命”与“反革命”之间的政治战争。

 

尽管这里的“革命”与“反革命”对研究者来说不是价值判断,而是对美国政党政治在左右派意识形态层面的分布的分析,但无论是对民主党还是共和党来说,这无疑是一种价值取向。在西方的政治历史中,现代性的概念始于文艺复兴,确立于启蒙运动。在很多人看来,今天西方所取得的成就是“启蒙运动”这一“项目”的产物。之所以称之为“项目”是因为启蒙运动所确立的“进步”价值观念并非必然会发生,更并非必然会成功。之所以“并非必然”是因为“进步”的力量往往伴随着“反进步”的力量,即保守主义力量。正如牛顿力学所显示的,有“进步”,便会有“反进步”,有“革命”,便会有“反革命”。因此,近代以来,“左派”往往意味着“进步”,意味着“革命”,而“右派”往往意味着“保守”,意味着“反革命”。

 

在今天美国的政治系谱中,民主党被视为是左派,是“进步”的,而共和党则被视为是右派,是“保守”的。民主和共和两党之争也就是“革命”与“反革命”之争。

 

从这个角度来看,今天美国两党之争的核心并不在一些具体的社会经济和外交政策,而是两党的价值之争。尽管两党也强调一些具体的政策,但强调这些具体的政策的目的是论证各自的价值观。

 

《纽约时报》(2024年8月7日)发文指出,民主党的策略更多是基于族裔、性别、文化归属的身份政治,而不是任何政策考量。这点很重要,民主党的确是根据这些来组织这次选举的。但需要补充指出的是,尽管这些表现为“策略”,但这一“策略”所承载的或者表现的便是民主党的价值观。另一方面,共和党何尝不是这样呢?共和党更是一种身份政治,只不过表述方式不同罢了。

 

两党之间这种意识形态或者价值的分野并非新鲜。如果说美国独立革命所诞生的政治一直表现为进步政治,美国保守主义也从未消失过。远的不说,二战以来,民主党总是把自己和进步的观念绑在一起,例如(少数族群的)民权、工人阶级、妇女、环保、反贫困等。而共和党总是和保守观念绑在一起,例如资本、家庭、宗教、传统文化和价值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