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10月30日,韩国釜山,中美两国元首会晤牵动世界目光。这是习近平主席和美国总统特朗普时隔6年的再度见面,也是特朗普总统第二任期内与习近平主席首次会晤。
中美是全球前两大经济体,中美关系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双边关系之一。今年以来,习近平主席同特朗普总统3次通话、多次互致信函,保持密切联系,为两国关系稳定发展作出战略指引。风风雨雨几十年,中美两国国情不同,难免有一些分歧,时而也会有摩擦,这很正常。重要的是把舵定向,找到正确相处之道。此次釜山会晤,习近平主席坚定指出:“面对风浪和挑战,我和特朗普总统作为掌舵人,应当把握好方向、驾驭住大局,让中美关系这艘大船平稳前行。”
在此背景下,大湾区评论与郑永年教授展开对话,深度解析中美两国元首釜山会晤带来的重要信号,以及中美关系的变化与未来。对话将分为上下两篇,本期为上篇,供读者参考。
大湾区对话
邀请嘉宾:郑永年
本期采编:冯箫凝
对话时间:2025.10.31
大湾区评论:
中美元首釜山会晤引发了全球的高度关注。这场时隔六年的面对面交流带来了怎样的信号?如何评估本次会晤的战略意义?
郑永年:
第一,中美两国元首见面本身,对整个国际社会而言就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信号。
第二,中美两国现在达成的哪怕是阶段性的协议,也具有非常正面的意义。过去这些年,贸易保护主义、经济民族主义盛行,尤其是今年年初以来美方挥舞所谓“对等关税”的大棒,把世界搞得乱七八糟。中国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对等关税”的国家,我们做对了。在这次首脑见面之前,我们又出台了稀土新规,我们也做对了。
为什么说“做对了”?可以从几个层面来看:
第一个层面,特朗普这次用了“G2”这个概念。我们先不要去深究G2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这一概念实际上承认了中美两国的重要性。在经贸层面,特朗普之前对其他国家和地区,比如对欧洲、加拿大和日本,都很嚣张,显出不可一世的态度。只有遇到中国(才有所收敛)。这其中重要的原因就是中国的反制打击了他的嚣张气焰。
第二个层面,中国的反制,打破了美国单方面的幻想。特朗普在很长时间以来,一方面想在高科技上对中国“卡脖子”,另一方面又想跟中国达成经贸层面的协议,他幻想这两件事可以同时进行。但我们现在用实力告诉他,尽管你(美国)的芯片是好,但没有我(中国)的稀土,也可以让芯片的生产困难重重。
第三个层面,中美之间找到了“对等性”。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特朗普的芯片规则就是一种“长臂管辖”。现在我们也可以用稀土作为一种“长臂管辖”的对等工具。这让我们在谈判桌上多了一张新的牌。所以这次谈判可以说是非常成功。
这三个层面,除了对中国有重要战略意义,对其他国家也非常重要。无论是这次中美元首会晤还是APEC,习近平总书记的话都表明我们作为第二大经济体,还是会继续开放下去,继续推动全球化,而这对所有国家的发展都是有好处的。
大湾区评论:
这次会晤是否代表中美关系到了“触底反弹”的转折点?
郑永年:
我觉得先不要下这个判断。因为中美这两大经济体之间的关系,不像以前美苏的关系那么简单——就是核武器威慑,没有更多其他层面的相互嵌入。中美两国是上一波全球化的两个主角。对美国来说,全球化是从里根革命开始的;对中国来说,全球化是从邓小平先生的改革开放开始的。80年代以后的这一波全球化,如果没有中美两国,就没有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局面。中美两国是推动全球化的主角,所以它们的关系是非常复杂的。
中美两国在政治、经济、社会、人文、安全,甚至从地球到海洋再到太空,都有非常多紧密的关联。我们中国的老话讲“不打不相识”。我们跟特朗普打交道多次了,在“打打闹闹”的过程中熟识,甚至变成了“老朋友”——互相有了更多的了解和理性。客观地说,经过今年的几轮谈判,美方变得理性多了;同时中国自己,在自信的基础之上也变得理性多了。
所以我们要看到这次谈判的深刻意义。以前我们说中美之间是“斗而不破”,但是这次谈判我们不仅实现了“斗而不破”,还实现了“在斗争中往前推进”,并且是往好的方向推进。这不仅是对中美两国关系的推进,也是对整个世界秩序重塑的推进。
大湾区评论:
这次会晤为何要选“此时”进行?我们看到,前一个阶段双方都面临着复杂的国内议程。比如中美在经贸层面的稀土、关税等问题;包括在台湾、南海的地缘政治层面,也有一些摩擦。您认为有哪些关键因素,促使双方领导人认为“不能再等了,必须马上谈”?
郑永年:
尽管在老百姓看来,菲律宾和台湾这些问题很紧张,但这些既是可控的,也都不是促进这次谈判的主要原因。
当然也是因为APEC会议,特朗普访问亚洲,给了这次会晤合适的契机。应当承认,两边的领袖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和紧迫性——这不仅是对两个国家而言,也是对整个世界而言。
我认为,最关键的因素还是总书记所强调的“大国责任”。就像我以前说过的,美国有“芯片规则”,那么中国现在有“稀土新规”。但如果两边都真正用了这些工具,世界马上就会被强制性地“脱钩”。其实两边都在牌桌上准备好了,就要把牌打下去了。但是,如果打下去,不仅对中美关系,对整个世界经济的冲击都非常大。美国的芯片牌已经把世界搞得够乱了。中国的稀土牌就是要促成美国理性一点。
对于中国来说,我们早就有了这个意识,也一直在强调要履行作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大国责任。之所以我们把“稀土新规”这张牌亮出来,但放在旁边不打,是因为中国牢记自身的“大国责任”——因为一旦打下去了,对世界将会产生巨大的冲击。正如总书记所指出:“双方应该算大账,多看合作带来的长远利益,而不应陷入相互报复的恶性循环。”
对于美国来说,也应当承认,特朗普也还是有一定的责任感的,不是像美国媒体所说的那么糟糕——他还是想要解决一些问题、控制好局势的。尽管他话说的很多,但在很多问题上、大势上也没有犯糊涂。很多美国人说特朗普总是妥协,但我觉得这不该被定义成“妥协”。一个决策,对两个国家都有好处,怎么能叫“妥协”呢?两国交往过程中,肯定是要有一定的“妥协”存在。如果谁都不妥协,那结果就只能是双方的僵局。
大湾区评论:
刚才您也提到,中美关系我们之前说是“斗而不破”,现在是在斗争中往前推进。这次会晤总书记也指出,“经贸应该继续成为中美关系的压舱石和推进器。”您认为接下来的中美谈判应该怎么样去进行?
郑永年:
我对中美关系一点也不悲观。中美之间本来就有很多的“压舱石”作为基础。前几年特朗普第一任期开始搞贸易保护主义,大家都认为“压舱石”不在了,动摇了,好像只剩下地缘政治了,没有经贸了。现在看来不是这样。从双方领导人对形势的评估上看,中美的“压舱石”还是存在的。
特朗普与拜登不同。拜登对付中国用了三条战线:政治上的意识形态,即“民主对抗专制”的话语体系;对外拉帮结派,搞“团团伙伙”盟友体系来围堵中国;当然还有在经贸层面的脱钩。但是现在,特朗普对意识形态不感兴趣,对拉帮结派打仗也不那么感兴趣,他的“斗争”只聚焦在经贸领域。
我认为特朗普的方式是对的。如果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说,经济是基础。经贸上大家做生意,是可以交易的。有些东西一旦上升到政治上、意识形态上就没办法交易了。比如主权,能交易吗?但是大豆、稀土这些东西,在经贸层面是可以交易的。
从特朗普第一任开始到拜登这几年,美国从未停止过想和中国脱钩,但没脱成;也从未停止过想在经贸上把中国打垮,结果中国不仅没有被打垮,反而更强大了。美国也逐渐意识到,这个世界已经全球化了,中美在经济上不可能变回两个互不交往的孤岛。有了这个意识之后,双方就要理性化,毕竟“生意”还是要做下去的。
这次谈判的推进,尽管可能是阶段性的,以后还有可能还会出现其他更尖锐的问题。但中美两大经济体互相关联、继续深化的这个大局是稳定的,是往好的方向发展的。
无论是前总统拜登,还是特朗普第一任期时的前国务卿蓬佩奥,都太过于意识形态化,太聚焦于地缘政治,反而把中美关系可以交往的重要部分忽视了。中美两个经济体实际上非常互补。中国是人口大国,需要大量的农产品和能源;美国是农产品、能源大国,正是中国所需要的。而中国制造的产品其实也是美国需要的,因为美国的去工业化之后,从中低端到中端的产品已经不生产了。尽管美国从特朗普第一任期到拜登政府都在搞“再工业化”,但也不可能把所有产业都拿回去,最多是把在中国的生产转移到在其他国家生产而已,那对美国本土的影响依然很大,也并不是真正的“再工业化”。从各种意义上对美国来说,在中国生产更便宜,质量也更高。如果仅仅是因为地缘政治对立而拒绝中国制造,对美国来说其实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所以在这种来来往往的过程中,甚至是“为了斗争而斗争”的过程中,斗争也好,交往也好,双方都更明确了自己的底细,长处在哪里,短板在哪里,以及更明确了自身的需求,于是在逐步变得更加理性。中美之间,本来就可以避免零和游戏的,而实现双赢游戏。
大湾区评论:
台湾问题始终是中美关系最核心的部分。从设立“台湾光复纪念日”,到新华社连发三篇署名文章,近期中方不断清晰传达“和平统一”的底线与决心。同时,大概两周之前,美国兰德智库也发了一个关于稳定中美竞争的报告,主动释放了对台湾问题的积极信号。在台湾问题上,您认为这次会晤对两岸的统一会产生直接的影响吗?我们是否有机会通过重塑中美关系来和平解决台湾问题?
郑永年:
当然,我们不能把这次会晤跟台湾的统一问题直接联系起来,但它对台湾问题当然有很大的影响。因为台湾问题,尽管我们说它是主权问题,但台湾跟祖国大陆的力量是完全不对称的,之所以成为问题,主要还是因为有美国因素。如果中美关系稳定了,台海局势就能稳定下来。但是我们现在的目标不会满足于稳定这个阶段,我们还是要朝着祖国统一的方向发展。
对台湾问题,我个人是比较乐观的。这次会晤可能会使得美方对台湾问题有一些更客观的认识。因为美方以前看台湾问题,就是从地缘政治、意识形态和经济利益三方面来看的。从美国前国务卿蓬佩奥到前总统拜登,美国一直强调台湾所谓的“民主”价值。但我想,特朗普对“民主”看得不是很重。我倒觉得他作为一个商人,他的意识形态色彩并不重。他甚至对美国自己的“民主”都没吹捧得多厉害,可能都不太感兴趣。因此,用台湾所谓的“民主形象”试图联合美国来抵抗统一,对特朗普而言是难以起作用的。
再看地缘政治。在中美交往优先于“美台勾连”,在中美之间逐渐产生一些政治互信后,台湾对美国的地缘政治利益的认知也会发生变化。地缘政治利益到底重不重要?很多时候是认知概念里面的东西。以前我们说美国是域外国家,但实际上我们还是可以有一个重新的认识。比如在全球化的背景下,中国肯定也会推进美洲的海外利益保护,也会重视拉美地区。中国跟墨西哥、古巴都在推进贸易往来。那么,美国的力量肯定也会分布在西太平洋。所以,我觉得,中美之间的政治信任一旦建立起来,就完全可以把“主权”和“地缘政治”两个概念分离开来。
对中国来说,台湾问题是一个国家统一的问题;对美国来说,是地缘政治利益的问题。这里要明确的是,我们追求统一台湾的目标,并不是为了把美国赶出西太平洋。中国本身的外交话语也强调“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们甚至可以欢迎美国的力量在西太平洋存在,但是中美之间要有良性互动,共同维护彼此的利益,而不是互相挖墙脚。同样,中国维护自身在拉美的利益,在美国的“周边”推动外交,也是要去增进中美双方和地区国家的利益,而不是为了地缘政治之争。
所以从“民主”和地缘政治这两个方面来看,特朗普能接受我们观点的可能性,要远远比美国其他的政治势力大。另外,我以前也强调过,特朗普的新“现实主义”,跟传统美国政客的理念不一样。像拜登这一代美国政客,确实是经历过冷战的。但你看鲁比奥所代表的80后,和拜登他们是有代际差异的。80后是在中国改革开放以后出生的那一代人,在全世界范围内,欧洲的政客也一样,实际上是目睹中国改革开放的历程而成长起来的。中国在世界上成为了一个积极的建设力量,不像一些西方国家所宣称的那样,是破坏性的力量。所以他们对中国的看法也是不一样的。当然,像以前西方那种高度意识形态化的视角出发来看中国,是另外一种不会消失的现象,至少对一部分西方政治力量来说。但如果实事求是地看中国的发展,就会得出不同的结论。所以我觉得他们对中国的认知也是在变化的。
*本文内容为《大湾区评论》编辑组根据与郑永年教授的访谈内容整理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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